鸣笛
“每一位牺牲的战友,都是一座永恒的路标”
“缺氧你就抽根烟,想家你就大声喊……”歌声中,车突然停了下来。
在这寂寞荒芜的旷野上,一座鹅卵石垒起的小小坟茔,静卧在路边不远的地方。
没有墓碑,没有任何醒目的标识。
这,是上等兵李世涛牺牲的地方——10年前,一辆地方大货车失去控制,撞向正在检修车辆的他。那年,他刚满19岁。
“我和他是同年兵,他如果在,也应该当爸爸了。”驾驶员、四级军士长贾括说,李世涛去世后安葬在老家,战友们为了纪念他,就在这里用石头给他垒了一座坟。
此刻,记者双手轻轻捡起一块白灰色的鹅卵石,小心翼翼地垒在坟茔之上,希望他不再孤单。
鞠躬,敬礼——这个永远19岁的青春,凝固在喀喇昆仑之上,成为这条路上的路标。
时间如山风,呼啸而过。10年后的今天,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将生命融入昆仑大地的年轻人?
除了他的家人,至少,还有高原汽车兵们。
我们的车队缓缓通过,鸣笛三声。空旷戈壁上,激越的鸣笛声穿透山谷,久久回响在苍茫旷野间。
在这条路上,“每一位牺牲的战友,都是一座永恒的路标,指引着前进的方向”。
一路行走,一路目睹,高原汽车兵以自己的独特方式,铭记着牺牲在高原上的每一名战友。
这一天,康西瓦,全军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,嘹亮的军号又一次回荡在蓝天白云间。这里,没有专职守墓人。征战喀喇昆仑的汽车兵,往来于此都会前来“探望”长眠于此的先辈英烈。
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,驾驶员兼号手王浩宇用力地吹奏哀悼曲,脸憋得像身后的军旗一样红。一曲奏毕,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,“牺牲在这个遥远的地方,他们的家人该多想他们”。
从兜里掏出3颗鲜红的枣,上士驾驶员刘华滨小心翼翼地放在无名烈士墓碑前。这枣,是他在山下亲手种植的枣树上结的果实。不知道烈士的名字,不知道烈士是哪里人,刘华滨在心里想,“他牺牲时,也许和我年龄差不多,也许和我一样爱吃枣”。
这一天,狮泉河烈士陵园,军车的鸣笛声,又一次响彻藏北高原小镇的上空。清晨的霞光里,站在英雄李狄三和孔繁森的墓前,新兵姬庆辉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。
这,是姬庆辉的第一次“上山之旅”,再过11天他就入伍满1年了。这个河北小伙子入伍前是在读研究生,24岁才当兵。
“18岁,籍贯河北……”在叶城烈士陵园瞻仰时,姬庆辉在一名烈士的墓前定住了,“这位老乡,比我还小6岁。”
那一刻,他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。他突然意识到为国牺牲奉献,并非一个遥远的“大词”,而是离自己很近。
点火,启动。告别狮泉河烈士陵园,车队沿着“进藏先遣英雄连”当年走过的路,向着更高的远方驶去。
望着驾驶室手握方向盘、一脸黝黑的班长王子军,姬庆辉想到了前不久看到的一句诗:“海拔到了一定高度,就是人生的境界。”
风景
“跑着跑着,自己成了这条路上最动人的风景”
翻过海拔5347米的界山达坂,荒凉被抛在身后,呈现在眼前的是蔚蓝的天空、青青的草原、成群的牛羊。
路,越走越远;天,越来越蓝。“高原的蓝天,就像一种特殊饮料,一旦饮下你就会上瘾。”孙晓亮一边用手机拍照,一边满脸真诚地说。
这条路,孙晓亮不知道走过多少回,可每一次他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。
“忘了我是谁”是孙晓亮的微信名。每次任务结束,他都会把沿途的风景发在朋友圈里。他这么做,不是为了炫耀,而是为了他手机里那群已退伍回家、如今上不了山的老兵。“这些我带过的兵,太想念这条路了,隔几天我就得发几张照片,‘喂’一下这帮家伙。”
在这条路上,越老的汽车兵,看到的风景越多——
有的老兵,喜欢看班公湖的纯净、扎达土林的浑厚;有的老兵喜欢看这条路的变化,看沿途小镇的新建楼宇;有的老兵,喜欢看“车曾经抛锚的地方”,用四级军士长赵高强的话:“那景色有嚼头,喜怒哀乐都在其中,百看不厌”。
老兵于成亮则喜欢看这条路上的人——修路的普通工人,养护公路的武警官兵,沿路巡查的护边员,挑战极限的骑行驴友……
在老兵于成亮眼里,最能打动他的风景,莫过于常年戍守在喀喇昆仑边防一线的战友们。
“和天天守在山上的战友们比,我们这点苦,真的不算什么!”多年前,于成亮第一次送给养到天文点边防连,,战友们热情地将他迎进食堂。一口下去,夹生的饭粒,又一口下去,还是夹生的饭粒。望着边防连战友的笑脸,于成亮吃光了那碗难以下咽的夹生饭,没剩一粒米。他说,他不能辜负战友们的“款待”,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,战友们太不容易。
这,就是高原汽车兵可爱可敬之处——他们说:“这条路上还有很多比自己更苦的人”。路遇一线边防官兵,他们都会致以最高礼节表达敬意:停车,立正,敬礼!
他们没有意识到,“跑着跑着,自己成了这条路上最动人的风景”。
在这条路上,高原汽车兵们向常年戍守边防一线的战友敬礼,路上的人们向他们敬礼——
驶过牧区,藏族孩子们会停止玩耍,用并不标准的姿势向车队敬礼;驶过边防检查站,护边员们会挺直站立,向他们庄严敬礼;驶过达坂,维护道路的养路工人也会举起右手向车队敬礼……
“每一次看到人们的敬礼,骄傲感和满足感充盈心间,再苦再累都觉得值。”综合运输营营长沈安邦一脸感慨,“跑了十几年的高原,收获最大的财富就是这了。”
今年夏天的那一幕,沈安邦和战友们终生难忘——
那天,车队途经多玛,天空突然下起雨。风雨中,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挺拔身姿,面向车队敬军礼。他那白了一多半的头发紧紧贴在脑袋上,敬军礼的手却一直定格在最标准的姿势。
这名骑行新藏线的人,是团里的老兵!看到自己30年前当兵的老部队,这个50多岁的汉子泪流满面。
车队很长,每辆车驶过,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年轻汽车兵都举起右手,向老兵郑重回礼。车队驶出很远,这名老兵敬礼的手依旧没有放下……
对于高原汽车兵来说,记住出发的原点,记住回归的方向,再长再苦再险的路,便有了坚持的意义。
晚霞似火,拉梅拉达坂,风景绚烂。
咔嚓!孙晓亮用手机定格了眼前的美景,并配下文字:人生最美的风景,永远在路上,永远属于那些坚持到终点的人。
在高原上跑的时间长了,人老得快。孙晓亮过了40岁生日,越来越不愿意看自己以前的照片。
2018年10月20日那天,孙晓亮带队到红柳滩兵站,手机终于有了信号。那天,是军校同学入学20周年聚会的日子。军校毕业这些年,全队只有他一个人,在喀喇昆仑这条路上跑着。
他点开微信视频,连通母校的聚会现场。那一端,老同学们齐聚一堂,欢声笑语,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大家刚入学时的照片。
“孙晓亮,你看看,那时的你多嫩、多帅!”
这一端,插着吸氧管的孙晓亮,看着自己20年前的青春芳华,笑着笑着,流出了泪。
喀喇昆仑不老,这条热血青春之路,永远属于年轻的高原汽车兵!